黄牛列传

原创 文/黄云杰 时间:2017-05-21 7:50

终有一天,这座城市与规则将不再严丝合缝,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是拿起放大镜对准这些空隙一探究竟。

在故事开始之前,笔者想给大家介绍一个地方——杭州灵隐寺。这里是“活佛济公”修炼的地方,灵隐山峰奇秀,被认为是“仙灵所隐”。在灵隐寺身后的北高峰之巅,有一座禅庙却鲜为人知,而这里正是我们今天故事开始的地方……

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五,平时冷清的小庙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到处都是前来烧香祈愿的“信徒”,不大的庙宇一时间被挤得水泄不通,仿佛只有在这一天,“信徒们”的心愿才会让“神仙”听见。更加令人不解的是,这些人普遍操着难懂的上海话,而且他们中没有人是要“求升官、保平安”,也没有人想“学习好、姻缘好”;他们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心心念念的只是一块铁皮,或许是很多块铁皮。

这座禅庙原本称作灵顺禅,但人们现在更愿意叫它“天下第一财神庙”,所幸小庙也并非浪得虚名。在祈愿浪潮退去的短短几天后,求铁皮的信徒们又不约而同地回来还愿,与之前紧张、纠结的心境相比,这些人大都换了上笑颜,不再拘谨。他们表现出了反常的阔气——上最粗的香,添最厚的瓦。

小小的铁皮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每个月这些人都“按部就班”地往返于上海和禅庙之间,或者我们可以夸张地称之为“财神庙里的潮汐现象”。铁皮把“这些人”变成了“一类人”,对于这类人来说,这铁皮是金钱、铁皮是生活、铁皮也意味着一切。我们习惯把这类人称为“上海拍牌黄牛”,而这块铁皮便是让多少人都魂牵梦绕的上海汽车牌照。

“黄牛”老王

老王是我的房东,一名金盆洗手的“下岗”黄牛,如今的他已是高级面点师,但讲起曾经的那段经历,老王的眼里仍会闪烁出光芒,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日子。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钱,四十几万全是现金。以前都是在电视里看着用包装钱,直到那个星期天我才知道一包钱到底有多重。”老王说着激动地点起了一根烟,摆出了一副讲故事的架势,“我之前也不信这些的,就是和朋友一起去了那个庙后,中标率才高得吓人,十单中了有八单。确实是很灵验。”

杭州的禅庙带给了老王不少的财富,但在他的黄牛生涯里,这仅是一个插曲而已。与大多数黄牛一样,老王见证了“代拍牌照”这个行业从萌芽到壮大。五年前,老王初到上海,找了份发传单的活开始安身立命,恰好就是关于代拍牌照。

“一百元一天,还是当天结清,在当时应该算发传单里工资最高的了。干了四五个月我就发现里面有利可图,成了代拍公司的业务员,一边发传单,一边拉顾客。那个时候代拍的服务费才900元,拉到一个客户公司分给我200元。”这大概就是最早一批黄牛的生存模式。

老王说虽然公司分给他们接近五分之一,但是那个时候拍牌的人不多,中标率很高能达到百分之八十,所以大头还是在代拍公司那里。可以说,每一张标书就意味着财富。那段日子里,老王每一天都起得很早,从莘庄赶到福州路上的国拍行拉客户,再去各大4S店蹲守。渐渐的,老王手里也掌握了一批4S店的资源,4S店的销售把单子给他们从中抽取提成,买过车的朋友一定听过销售介绍的代拍业务,其实他们也只不过是中间人而已。

每天辗转的辛苦换来的回报自然丰厚。2012年下半年,老王凭着拉客户的营生每个月已经可以挣到七八千元,甚至高过了许多写字楼里看似高大上的白领们。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上海一则关于牌照政策的实施,让黄牛这个行业开始了爆炸式的增长。

“2012年7月21日起,将实施‘新增机动车额度启用后3年内不予过户’措施,即凡使用新增私车额度首次办理上牌登记的,3年内不得带牌过户转让。”二手牌照买卖市场一夜之间轰然崩塌,然而随着需要拍牌的人犹如巢蚁一般向国拍中心涌来,一座由诸多代拍公司构筑的黄牛帝国拔地而起。

“到了2012年年底,需要拍牌的人越来越多,只要往门口(国拍中心)一站,就有人过来询问。以前是我们求人来拍,现在是人家求我们拍,到后来客户开始自发涨价(服务费),我们开价900,他主动要给1200,拦都拦不住。那时候赚钱就像捡钱一样。”老王这么形容道。

参拍人员不断涌入,加上牌照额度发放没有增加,导致中标率锐减(服务费涨价的一大诱因)。由于代拍公司技术手段还不太成熟,而市场需求又极度膨胀,大量在上海的IT从业者纷纷辞职,编写中标率更高的拍牌外挂程序,并逐渐开始组建起自己的团体。一时间,市面上的代拍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我们这些小黄牛赚的都是小钱,代拍公司每个月入账几十万随随便便,他们一方面拍一方面还卖外挂软件。”老王很后悔那时候没有拉几个IT自己开公司,“当时没想这么多,只是做着简单转手卖单子的生意一个月就一万多,已经相当知足了。”

随着政策不断摇摆出新,牌照价格飙升。从2012年10月到2013年3月,最低中标价格从65200元已经涨到了90800元,按照两块铝合金牌照重230克计算,牌照的价格已经超过了黄金。在此情况下,代拍服务费也跟着水涨船高,2013年到2014年,服务费从一千出头暴涨到了8000元。

“2014年底,我们收单子的这些黄牛都开始脱离代拍公司单飞了,整个市场也开始混乱起来。每个月收来的单子都握在手里,直到开拍前几天才拿出来交易,哪家代拍公司出价高就全部给谁。当时主要有两种交易方式,一种是代拍公司以每张五至六百元的价格将黄牛手中的单子买断,一种是黄牛参与拍牌中标后分成。我们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也开始‘哄抬物价’了。”老王狡黠地笑了笑,掐灭了烟头。

据老王描述,进入2015年黄牛行业到达了一个顶峰,服务费已经到了一万五一万八的地步,但中标率也是低到了谷底。高昂服务费的背后是丰厚的利润,有一部分黄牛开始不满足现有的收入,拿着单子转而自己拍,这中间赌的就是中标率。一百张单子即使只有5到10张中了,也能挣七八万。因为每个月中标情况不一样,有赢有输,黄牛们算收入都是按半年一算。

从那个时候起,黄牛行业也进入了一个分水岭,形成了两股势力:自己单干的小黄牛团队和使用外挂软件批量拍的大型代拍公司。当询问起具体如何操作时,老王决定带着笔者去见识见识……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即使是土生土长的“老上海”,可能也不知道熟悉的街道里每个月都在上演着一场关于“命和运”的较量,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网吧成为了这场比赛的主战场。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是上海拍牌照的日子,从金山到嘉定、从青浦到崇明,在这一天上午上海几乎所有的网吧都不正常营业,只为拍牌空出资源。

大部分网吧被黄牛直接包了场(包场成本在3000元左右),供给自己招募的拍手,而这些拍手大部分都是从学校里拉过来的“零时工”,费用大概是八十到一百一上午。有的大学生在多次“兼职”后,逐渐明白这之中有着不小的利润,他们提出免费帮拍,中了分成的要求。

当然,黄牛自然是愿意这么做,因为他们并不在意这些大学生分走了钱,他们只在乎能否中标。就这样一百多个拍手挤在黑暗的房间,统一指导、统一操作。

拍牌当天,在老王的带领下笔者来到了一家网吧,虽然这里没有被包场,但是价格比平时高出不少,一早上30元。(通常情况按小时计算网费)11点半才开始的拍卖会,刚刚9点就已经来了不少黄牛,一是为了占机器,二是来讨论这次的拍牌策略早做准备。

据说,每一个网吧都有几台机器被黄牛称之为“神机”,而这些机器都有过中标的历史,黄牛们认为它们中标都绝非偶然,也愿意相信它们会带来好运,就像几天以前去往杭州拜关公一样。这类小型网吧里大多是接了私单的散牛和一些为求网速好自己来拍的“群众”,他们坐定下来后便开始调试起各自的拍牌辅助软件。

这些软件经常换新又不尽相同,就连退隐多时的老王也有不少没有见过,但是他很肯定地表示:“这些软件看着很玄乎,充其量也只是辅助软件,虽然可以帮助拍牌的时候突破很多限制,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但最关键的输入验证码的步骤还得人工完成。”

随着拍牌时刻逐渐接近,网吧里的气氛也慢慢凝结起来,起初吵闹的大厅安静了不少,只是时不时有人接打电话,然后又急急忙忙地摆弄电脑。一时间,几乎所有电脑的界面都停留在国拍网站上,似乎大家都回到了考场等待着开考铃声的响起。

直到11点半最后一分钟的最后十几秒,整个网吧又突然炸了起来。听到最多的是咒骂声和叹息声,中间会响起几声热烈的庆贺声,声音来源瞬间收获一批羡慕的眼光,仿佛是在用大嗓门告诉众人他是这个网吧的举人。

“这样的小网吧每次大概只有几个标会中,包场的地方可能要多一些,当然这都是看运气,包场只是依靠大基数提高中标率。真正牛的代拍公司都是机器自动拍,他们用电脑和服务器就行。”似乎是看出了笔者的想法老王赶紧解释道,“你别看我,那种地方我也没去过,一般人很难接触到,我只是知道他们一般把机房设在郊区,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大黄牛。”

关于黄牛合法性的疑问,老王解释他们这些小黄牛肯定是不违法的,最多算打打擦边球,使用的辅助软件也谈不上外挂,毕竟大家都在用。而对于那些大型代拍公司,老王不予置评只是跟我说了几个事例:“2014年,市面上突然冒出来一个叫圈圈的代拍公司,他们的中标率达到了恐怖的80%,但就在他们横扫3个月后又突然不知所踪,之后冒出来了很多叫圈圈的都是假货,中标率也就泯然众人矣。2015年又来了一个叫三剑客的团队,广告铺天盖地十分高调,还晒出了一个月中标九百多单的截图,那个时候的服务费是一万五,你算算看,不过2个月后他们也消失了,圈里有消息说他们是被抓了。”

马克思曾经在《资本论》第二十四章的注释中引用道:“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有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对于黄牛而言,这个行当是货真价实的无本万利,而他们冒的风险几乎为零,只需要付出辛苦再加上一点点的运气。写到这里,笔者不想去深究这个行业的意义,也无意对其来上一番鞭辟入里的剖析。毕竟人生在世各凭本事,或许“存在即是合理”这句话放在黄牛身上再合适不过。

走出网吧,街道依然是那条熟悉的街道,车川、人流,仿佛所有事物都在原有的轨道上和谐地运转,整座城市都规矩地摆放在一套叫做规则的磨具之中,而它们贴合得并不是那么完美,总会留下些许的缝隙,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是拿起放大镜对准这些缝隙一探究竟。

因为干黄牛学不到东西,行情也大不如前,老王选择了转行。在找新工作前,老王剃了个光头,他说:“改变一定是要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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