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去的话，我大概只能去网吧装电脑吧？”

2016年的时候，笔者参加过一次公司内部聚会。彼时与我私交甚好的一位前同事，在数据中心担任运维工程师职务的贵州安顺人小杨，大发了一通牢骚。

在2016年的时候，一位资深运维工程师回到西部老家，可能就真的只能找到在网吧装机的差事……

这位带着“工程师”后缀的运维，日常的主要工作，可不是那点装机器、连跳线之类的活计。而是整日在和Redis、MongoDB、Kafka、Memcached、Dubbo这些打交道。显然，他便是传说中的，那种“月入两万”的那种“网管”。

而小杨的苦恼在于，毕业自中科大相关专业毕业以后，来沪工作已近5年，但却一直找不到归属感。而高房价、购房限制等这些一线城市“特色”，也令其倍感压力。

在老家，小杨有一位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的女友。这位女孩在读完研究生后，选择了回到贵州，当时在毗邻家乡安顺的贵阳市工作，已在入职某所一类高中任教。

随着两人年龄渐长，这对天各一方的有情人，承受着各自长辈的“成家”压力维持着异地恋状态。只能利用过年和长假的机会往返于长江入海口和大西南深处腹地。几年来的往返开销，再加上小杨每月的房租，已经够卖一台中档合资品牌汽车的了。

“其实我也想回家乡发展。我们都是独生子女……父母也已经老了。而且家乡的肠旺面、豆腐圆子这些，我从没有能放下过。”

那天的交流，以这样一句满是无奈的话，告一段落。

 安顺夜景

没有人能帮得了小杨。因为其所忧虑之事的背后，是国家产业布局、区域经济发展中累计下的那些“大”的问题。

当历史的巨轮碾过时，留下的那峡谷一般深的沟壑，又岂是我等眇眇之身能轻易跨越的？

然而，转机也是会随着时代的前进出现的。

彼时，随着“十三五”规划临近尾声，一个被称为“东数西算”的大规划，开始浮出水面。

算力就是生产力

早在2017年的时候，新闻报道就曾报道过，华为决定将新的数据存储中心，落户在贵州的贵安新区的新闻。

 2017年中，开工前的华为贵安新区数据中心

华为“反常”操作的背后，是贵州省当年的大动作——创立了被称为贵安兴趣的云计算产业园，并集中出台了一大批相关优惠政策。

官方将重点，聚焦于产业链中的研发以及现代服务环节上。不仅是希望能引来企业入驻，以此增加地方税收，更试图吸引类似小杨这种，原本云集在东部沿海发达地区的专门人才前来黔中地区工作、生活。

当时，在国内某知名问答社区内，曾有人提过这样一个问题：华为的这一举动，会不会带动贵阳大数据以及相关产业的发展？

然而这个问题并没有引太多人的关注，因为就当时来说，贵安还没有形成气候。即便有华为等少数知名企业进驻，也难以形足以推动雪球越贵越大的集群效应。

 俯瞰贵安新区的数据中心

实事求是地讲，以当时的情况而言，贵州的诸般举措，充其量也只能引来数据中心、超算中心的“肉身”，为地方增加点税收，多卖点水电而已。而作为“灵魂”存在的高端人才们，或者掌握那些数据中心的企业，是不会轻易挪窝的。

曾有资深通信工程师，就当时的新闻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较为悲观的看法：

一座数据中心，其实仅需要少量驻扎在现场的初级维护人员就可以维持正常运转。有能力解决复杂问题的“大神”，其实并不需要人在现场，因为绝大部分操作可通过网络远端完成。

打个形象的比喻，其实那就是企业在贵州开个“分矿”，在贵安的只是机房和少数维护人员，甚至连“分基地”都算不上。

故无论是2017年在贵安新区开工的华为数据中心，从量变向着质变转变，还需要数年的时间。

尽管当时被部分从业者“唱衰”。但贵州省的这般操作，是颇有先见之明的。因为“算力”对于我们社会的意义和影响，早在十多年以前，就已经逐渐体现出了。

无论是各种电商平台的崛起，抑或是解决诸多社会问题的在线购票渠道，例如12306等。以及能够吸纳大量富余劳动力的网约车平台、外卖平台，乃至于对企业和普通个人用户日渐重要的云端存储服务，导航地图服务，甚至近几年来日益兴起的汽车智能驾驶等等，其背后都离不开来自“云端”的数据服务——或者说是云计算的支撑。

自相关产业于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中期开始起步，一直到2020年前后，国内的云计算产业从诞生到壮大，最终渗透进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发展至为中国经济生产，乃至于各类社会公共服务开展时，不可或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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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今时，任何一家企业都能够开设一个网站或订制一个APP，在通过必要的手续与审核后，随意找一家服务提供商，然后迅速展开在线业务。

对于提供社会公共服务的事业单位，亦是如此。

而在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类似的操作还需要企事业单位去自筹资金，购买服务器和带宽，然后雇佣专业人员，才能接入网络开展业务。

所有这一切，仰赖于最近十余年里云计算服务概念的出现与壮大。

从最初的网站寄存和托管，逐步发展为分门别类，包含一切基于互联网的整合服务。小至最简单的云空间支持，大到各类涉及数百上千万用户的SaaS。

但云计算服务的普及，背后离不开数据中心以及算力的飞速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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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国家发展和改革委相关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就透露过，截至2021年末，国内数据中心规模已达500万标准机架，算力总和达到了130EFLOPS（每秒13000亿亿次浮点运算）。

而随着数字技术向经济社会各领域的渗透，社会各界对算力需求还会十分迫切。工信部甚至预期，这种需求在未来的十年内，仍将保持高速增长台式。

然而，当算力已发展壮大为这个时代国民经济发展的另一种重要基础设施之际，却也正逐步面临各种各样问题的困扰。

东数西算背后的大布局

2015年前后，在我国的东部地区，逐渐形成了3个主要的算力中心。

以北京-天津为中心，为整个北方地区提供支持的京津冀集群；

以上海为中心，主要支持长三角、华中乃至整个长江流域地区的长三角集群；

还有以深圳、广州和佛山为中心的，主要服务华南地区的粤港澳集群。

如果算上2012年以后开始涌现，当时刚显出气候的成都-重庆集群，可以说基本覆盖了我国的经济发达地区。

正如上文提到过的，基于互联网技术的数字经济，必定会随着技术的发展，向着社会各领域全面渗透。在2015年以后，随着网约车、外卖平台等各类“新经济”模式的出现和壮大，我国经济对算力的渴求，也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然而在这一时期，我国的东部地区，正逐渐逼近到区域能耗、城市承载力的极限。

 位于北京西陀桥边，挨着六环的北京移动国际信息港数据中心

2020年4月，有媒体调查了北京周边地区的数据中心，并给出了一组数据——

截至当年3月底，北京周边地区数据中心的投运机柜，达到了17.35万个，在建机柜更是多达32.55万个。此外还有规划中的机柜27.62万个，共计77.53万个。

而根据《2019-2020年中国IDC产业发展研究报告》显示，2019年，中国IDC（网络数据中心）业务市场规模达到1562.5亿元，同比增长27.2%。而根据《报告》预测，在2020-2022年期间，IDC业务还将以类似的增幅持续增长。

当数据中心规模不断扩张，其背后，则是惊人的能耗需求。

根据工信部的数据，自2011年至2016年，国内数据中心耗电量每年以超过10%的速度快速增长。尽管后来发现，这个增长数字仍过于保守了点。

实际上，早在2017年，国内已建成的数据中心总能耗，就已经达到了1300亿千瓦时。至2018年，更是达到了1500亿千瓦时，占了当年社会总用电量的2%。

 散热，是数据中心巨大能耗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里有一组用来对比数据可以用来对比，整个2017年全年，三峡大坝的总发电总量仅976.05亿千瓦时。

有智库对于国内数据中心的快速发展进行过预测，其出具的报告认为，至2025年中，国内数据中心的能耗占比将比当时（2018年）翻倍有余，达到4.05%规模。

但事实是，截至2020年底，我国处于启用状态的数据中心机架规模，已经逼近500万大关。而近5年来，其实际年均增速，均接近30%。是全球平均增速的2.3倍。根据这样的增速，在2025年末，其能耗将有可能接近甚至突破，国内社会用电量的5%规模。

由于密集部署的数据中心极大地拉高低地区的耗电量，所以自2018年末起，北京、深圳等一线城市地方政府已开始出台了限制政策，希望遏制因为数据中心的集中部署而水涨船高的电耗。

尽管国内早已掌握了特高压输变电技术，但考虑到特高压输电通道的建设成本巨大，而基于云计算服务的特性，坚持在中心城市周围建设数据中心的行为，本身就是不明智的。

当然，数据中心以及相关从业者的扎堆出现，也引发了不少有关“人”的问题。首先便是城市承载上限的问题，例如京、沪等本已不堪重负的中心城市。

其次，便是类似小杨这类专业人员，因数据中心过度向大城市集中，而处于想回家发展却不得其门的窘境。

 高峰期拥挤不堪的北京地铁

而平衡各地区的发展，拉动中西部经济建设，这是自“十五”规划出台“西部大开发战略”以来，我国政府长期的努力方向。

诚然，希望身为外贸大国的中国，将制造业企业大规模迁往内陆地区，这本身是非常不现实的。而考虑到各地方政府的利益问题，类似BATJH等顶尖科技企业、互联网大厂等，也无法随便挪窝。

那么，基于最近十余年国内数据干线网络建成的成果，通过政策引导哪些急速扩充中的数据中心，将新设机架部署到中西部，就显得相对可行，而且有意义的多了。

而一旦集群效应出现，那么前文提及过的“肉体”和“灵魂”分离的问题，也就不再是个问题。将相关产业的高素质人才引导去西部扎根，其实也并非什么不可完成的任务。更何况，“东数西算”在一定程度上，也将起到有效调配各地能源需求的作用。甚至将破局西部、西南地区“弃光”“弃风”以及“弃水”的顽疾。

弃光、弃风，走入历史

2019年的时候，阿里巴巴在位于北京市西北约二百多公里的河北省张家口市张北县著名的“草原天路”景区附近，投资建设了一座新型数据中心——阿里张北数据中心。

阿里张北数据中心的特殊之处在于，除去其作为北京冬奥会的云计算基础设施，并且在不久前的冬奥会举办期间曾发挥了关键作用外，更以其在设计阶段就完全融入了“绿色”标准，而显得特别与众不同。

“绿色”概念，首先是体现在选址上。

之所以会落地张北县这本身，就是一个经过周密规划的结果。

首先是因为该地区年均气温非常地低，甚至冬季最低气温可低至-40℃，且常年吹拂着强劲的西北风。对于运行中会产生大量热量，高度依赖散热系统的数据中心而言，等于是建在天然的“空调房”内。

为了充分利用气温上的优势，工程师将室外温度适宜、空气质量良好的新风通过专门的“风墙”输送至机房，直接为成排的机架进行降温。该措施有效解决了全年约300天的降温问题，将冷却所需的能耗降，至了最低限度。

当然，常年刮过张北地区的强风，除了为系统免费散热外，还解决了相当一部分的电力供应——通过参与冀北可再生能源电力交易的“四方协作”机制，基于市场化风电挂牌交易，直接向风电企业购买可再生能源。该措施使得阿里张北数据中心能耗中的可再生能源占比，达到了50%以上。

 风力发电机，已成为“草原天路”的组成部分

根据媒体的报道，阿里张北数据中心自启用起至2021年5月，通过上述挂牌交易的方式，总共获得了4.5亿千瓦时的“绿电”。折算减排规模，累计已达到了40万吨。

实际上，阿里张北数据中心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对当地风电企业也堪称是“及时雨”，因为就在几年前，包括张北县在内的我国诸多西、北部风能富集地区，还一直存在“弃风”的问题——因风力发电机所发出的电无人愿意购买，而一度只能让车叶空转。

当然，类似的问题，也存在于中西部大量光伏资源丰富的地区，是之为“弃光”。

导致“弃光”“弃风”的原因多种多样，但主要的问题不外乎这两种能源的不稳定性。

由于电能需要“流水”般不断消耗的存在，也难以像各种化学能一样储存起来，所以电网对于电力供应的稳定性，有着较为苛刻的要求。

风电由于风的不确定性，不可能保持绝对的稳定。至于光伏，除却受天气制约外，也受日照角度变化等影响，会出现较大幅度的周期性变化，会对电力调配造成严重的妨碍。

所以，尽管风电和光伏发电属于完完全全的绿色的能源，但却根本打不开市场。甚至一度遭到被电网所抵制，被讥讽为“垃圾电”。

实际上，此类问题不仅出现在以风能和光伏为主的西北部地区，在水力资源充沛的西南地区，也大量出现。

由于西南地区不少中小型水电站存在规模过小、位置偏僻等问题，尽管其并没有达到需要官方“清理小水电”的标准，但直接为其建设特高压输电线路在经济上也并不合适。

于是，“弃水”也成为了当问题无解时的唯一解。

在2013年以后，随着“挖矿”的盛行，各种“矿机”以及相关产业逐渐渗入这些地区。尽管从社会效益上，此类产业的社会效能堪称“负数”，但挖出来的各种数字币，好歹能抵充建设时的种种投入。故“挖矿”一度在这些地区形成产业，甚至泛滥成灾。

所幸，随着国家政策的即使调整掉头，更是“十三五”后期 “东数西算”规划的全面启动，这些原本被浪费掉的建设成果，终于有了向着社会正向输出价值的机会。

一个多月前，大约是在农历新年的长假期间，笔者在刷朋友圈时，偶然发现了一个久未联系的故人。

照片中是一家三口的背影。左侧小杨那熟悉的背影，与右侧一位未曾见过的女士一起，牵着一个看似2~3岁的幼小背影。

拨通那个几乎“尘封”号码之后，我以了解到了这几年来，发生在小杨身上的种种。

原来在2018年末的时候，小杨终于在贵阳与安顺之间的贵安新区，顺利找到了工作，实现了几年来回家乡工作的夙愿。当然，他并没有被迫去网吧里装电脑，而是仍旧干运维工程师这个老本行。

而以此为契机，他和相识相恋近20年的女友，也终于结束漫长的恋爱，终于以夫妻的身份，开启了下一段共同的人生。

 经过多年的建设，贵阳核心城区的繁华，已不输于东部中心城市

“虽然回老家后，收入差不多打了6折，但在本地已经属于中高收入水平。而且日常开销也不高，过好小日子绰绰有余。”在电话中，小杨对现在的生活非常地满意：“我很感谢这个时代，能够给予这样的机遇，让人感觉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

凭着夫妻二人的积蓄，特别是小杨在沪期间的积攒，也帮助这对小夫妻，并不怎么费力地，在贵阳市中心的一座优质小区安了家。

根据大的规划，除去长三角、京津、粤港澳以及成渝地区这几个原有的算力枢纽，这个宏大的“东数西算”规划在“十四五”期间，还将在西部地区新建贵州、甘肃、宁夏和内蒙古等地，新建和扩建多个新的枢纽。

所以类似小杨这样的，脚踏国家战略规划的浪头回归家乡的从业者，并不是个案。

“时代的每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

2020年2月至3月间，在我们曾经的“至暗时刻”里，某位武汉作家，写下了这句无比装腔作势的话。

 “只要你内心光明，世界便不会黑暗”

但如果她愿意站在更高的视角下去看待这一切，见证这个社会、乃至于这个国家的发展，那么她也许会意识到，时代落下的大多数沙粒，只是刚好填平人们前路上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