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家的杨羽（化名）最近很是烦恼，不断在手机上下载脉脉、58同城等软件，海投求职信息。作为为国威贡献了8年青春的老技术员工，杨羽似乎难以接受“被下岗”的事实。

“公司也没给个说法，我们研发部门一百多号人从8月份开始就（被）通知不上班、不发工资了，目前还欠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说罢，通过招聘软件与《汽车公社》作者搭上话的杨羽，向作者发送了一份国威公司于8月份发在公司内部的公告，上面“因公司经营不善，面临倒闭……”这句话刺痛着国威科技数千名员工的神经。

此前从媒体披露的情况来看，国威已经欠薪停产、面临倒闭，由政府接管。

8月底，在《汽车公社》动身前往温州乐清国威科技当地访谈之前，国威科技破产的新闻就已经在网络上发酵。伴随着当前汽车产业的颓势，加之以一条“国威科技，我要工资，我要赔偿”的红底黄字横幅以及“吉利惹的祸”大字助阵，一下子成为汽车圈的热点新闻。而在这之前，行业媒体几乎不知道国威科技是谁，以及它在汽车行业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彼时，国威科技的官网已经无法打开，通过快照《汽车公社》作者发现，成立于1988年的国威科技，其前身是浙江辉煌汽车电器有限公司，坐落于温州乐清市，专业生产汽车车身控制器、汽车CD、收音机、无钥匙门禁系统、遥控中控、可视倒车雷达、组合开关、转向锁、全车锁芯、全车小开关、门锁机构等系列产品的现代高科技企业。

2006年公司更名成为中国国威科技有限公司，名称从“浙江”到“中国”的跃升，可见这家温州当地数一数二的模具公司期待一次新的转变。但官网上还停留在2018年3月份的企业新闻似乎预示着这场危机早已漏出马脚。

在中国汽车行业进入历史转折时期，随着新能源的转型、生死淘汰赛的打响，越来越多像国威倒闭这样的新闻见诸报端。而他们这一批走低端零部件配套的企业，注定将在产业的转型升级中被淘汰。国威不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老实说，在温州乐清经济开发区中，像国威科技这样的企业多如牛毛，类似出现经营困难和倒闭的中小企业并非仅仅国威科技一家，甚至也远不足以引起太过轰动的影响。但其个案之后所牵扯的就业和民生、以及背后出问题的根源，这个教训却又足够深刻。

国威，不威

从乐清枢纽下高速后，沿着万柳线，开车行驶大概6分钟后拐至乐清盐盆开发区的中心大道，只需再过四个红绿灯，在经七路与经开区中心大道交叉口，就能看到右手边的国威科技。是的，能在经开区这条最大的主干道两边的公司，实力称得上这条道路上的“中心”二字。

初见国威的大门，“中国·国威科技有限公司”一排金色汉仪刚艺体大字霸气十足，“扬我国威”与华为的“中华有为”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结局大相径庭。更巧合的是，国威科技大楼上的“科技”二字也已经脱落，似乎早已预示这场危机的发生。

当我们赶到国威工厂时，正值下班时期，不少员工抱着箱子从厂里出来，箱子里面装是文件夹、小电风扇等办公物品。他们之间的对话基本上都是“找到新工作了吗？”

当《汽车公社》作者上去访谈时，一名员工说出了目前在职员工的现状，“以前这里有1000多号人，现在就剩下100多号人在做剩下的零部件。”而这剩下的员工是数家主机厂由于零部件需要，自行掏腰包给国威员工发出薪酬，将国威剩余的材料加工制作，以满足自身的需求。

“这个招聘是怎么回事儿？”当作者指着国威门口LED的招工启事询问时，对方表示：“公司都要倒了，人事行政都没人了，这些东西没人管，我们都在写辞职书。他也没说倒闭，通知也没出给你，就是口头通知。主管说放一个月假。”

大门内侧，一辆大货车还在装运货物，一旁的国威员工告诉作者说：“这些是模具、设备，不是产品，是要运走卖掉的，基本上都在清东西。”

这只是国威科技位于经开区的一处厂房，实际上国威的发家地是在离经开区20公里之外的乐清老城区虹桥镇上。当作者抵达该地点时，见到的景象虽在想象之中，但又意料之外。

一座6层的大楼屹立公路一旁，楼顶“中国国威”四个大字显得格外耀眼。走进一看，大门紧闭，内部的门窗基本上都开着，没有一丝生气，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幢大楼就是国威的办公区域。

沿着侧面的一条道路往里走，作者发现这座厂房面积并不小，除了那座6层的高楼，在它的后边还有一排员工宿舍和厂区，估摸着该厂总占地面积超过万平米，而整片区域只有一个保安看管。

《汽车公社》作者走进这片厂区发现，员工宿舍早已搬空，原本位于二楼能容纳数百人就餐的食堂，餐桌上布满一层薄灰。另外一侧的仓库中，除了大量已装箱但尚未运出的配件，地面的零部件和杂乱的配货单随处可见。

隔壁小超市的老板告诉作者，听说这家公司资金链断裂了，欠债好几个亿，几个月前都搬离了。负责值守的保安大爷表示，由于效益不好，该处的公司已经和经开区的国威进行了整合，所有的人员和生产都迁至经开区。

变局

在附近的经开区政府办公大楼，《汽车公社》作者见到了国威的老板陈俐，他是乐清市本地人，身材矮小偏瘦，穿着淡蓝色衬衫和黑色西裤，典型的中国式小企业老板形象，与旁边身材高大的管委会周主任形成鲜明的对比。后来了解到，陈俐这身装扮是国威的中高层工服。

办公室门开后，始终是周主任在侃侃而谈，陈俐一言不发地跟着，像极了一个手底下的职员在等待工作安排。在面对作者的询问时，陈俐有意无意地闪躲闭口不答。最终旁边周主任回答：“事情都在按流程走了，国威正在进行重组，重组之后就恢复生产，一切就正常了。”还扔下一句“我们早就裁掉了劳务公司的员工”，便随同陈俐驾车而去。

周主任所说的劳务公司，正是多次来经开区管委会讨薪的当地一劳务公司。如今国威直聘的员工工资已经通过开发区发放，但是通过该劳务公司签约在国威上班的70多位“临时工”的工资，共计有30余万元未按时发放。在场的劳务公司代表称，来了几趟，找到这位周姓主任，但每次都被“踢皮球”处理而告终。讽刺的是，在经开区管委会官网上，这位周姓主任恰好是“防范处置企业拖欠工资工作领导小组”的组长。

自“不上班、不发工资”的通告公示后，国威的员工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一方面丢了工作，另一方面是尚未结算的工资和《劳动法》中规定的工龄补偿金。“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但我们的血汗钱不能没有。”杨羽态度很强硬，眉间又多了几丝无奈，“和政府领导交涉了几次，都是打太极，感觉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几天后，另外一位国威科技的员工向《汽车公社》爆料称，国威正在逼迫员工签署关于“自愿放弃在国威科技有限公司工作期间的工龄补偿金，决不投诉、起诉”的承诺书，防止员工劳动仲裁。很多员工也因在前期公司上市动员中投钱的缘故，怕分红受影响，敢怒不敢言。

杨羽告诉《汽车公社》作者，国威辉煌的时候，年营收能达到7～8亿元，之前在年会上听说公司计划在2020年上市，除了温州两个厂区外，国威还在余杭设立了分厂，在上海成立了公司。但从去年开始，厂里的效益就不好了，以往年年都搞的年会、年夜饭取消了，日常的奖金福利也没有了。

国威的倒闭，不仅让数千名员工下岗，同时也影响了众多从国威拿货的主机厂，并且也波及到了国威下游的供应商们。杨羽向作者表示，他的一个朋友为国威供货，目前有10多万元的货款未结，心中充满怨恨。

实际上，仅在乐清经开区，大大小小的与汽车零部件有关的企业就近百家，除了正规地入驻经济开发区，大多数是以数人或者数十人为单位的小作坊式生产。这种小工厂不计其数。租一个独栋小楼，自己简单装修一下，一楼做生产，二楼做生活和办公区，这已经算比较好的配置，更夸张的是一栋长排的仓库，可以拆分开租给几家小作坊。

国威的退出，让这些个体户们所承受的压力呈指数上升。在乐清，经营着只有5台注塑机做汽车零部件生意快10年的刘老板表示，“我们开公司都是自己掏钱或者找亲戚朋友借钱来做的，我们就是想比在工厂打工多赚点。如果碰到像国威这样的公司，说倒闭就倒闭，那我给他们供的货，进的材料全都得砸在自己手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刘老板称，前几年，汽车零部件生产行业属于暴利行业，因为竞争少需求大，这也直接导致近几年很多人蜂拥而至，加入这个行业。但之前20~30%利润，如今已经降至5~8%甚至更低。虽然公司很小，但，经营零部件企业也要在市场中有预判性，跟对客户（刘老板目前为长城和比亚迪提供线束插接件），并且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比如你做模具的能力和精度具备可替代性。

谈及国威倒闭，刘老板自己认为：“按照正常逻辑来讲，如果是一心一意要做好汽车零部件不会倒得这么快，要么就是资金出现问题，包括乐清很多老板不只是做零部件生产，他们赚钱了总想着去赚快钱大钱，投资方向变了。”

那么国威科技究竟是怎么死的，究竟是投资房地产导致的，还是被谁拖垮的？这个问题，不仅是国威数千名员工想知道的问题，也是行业乃至媒体们最想弄明白的。

之前网上传言是因为吉利拖欠国威科技的货款，毕竟近一年来，吉利与供应商之间的紧张关系已经成为行业的一个话题。但其实从国威科技总经理的访谈，和后期相关披露该信息的媒体声明来看，国威倒闭的直接导火索未必是吉利。吉利汽车与国威科技均表示，吉利与国威科技的合作其实仅占到国威科技总营收的20%左右，同时吉利方面称，之前得知国威出现困境，还提前支付了货款。

天眼查数据显示，国威科技的经营其实很早就出现了问题，从2016~2019年，存在15项法律诉讼，包括买卖合同内纠纷、加工合同纠纷以及不当得利纠纷等；另外还有6项有效动产抵押，抵押数额超过1亿元人民币。

“今年汽车行业这么低迷，汽车公司产量这么减，我们一直在投入，没想到2018年下半年和2019年上半年这么低迷，前期投入比较大，资金链紧张，而见到成效往往需要一到两年时间。”国威科技总经理陈伟表示。

国威科技一周姓员工在接受《汽车公社》访谈时认为：“国威业务评估能力很成问题，企业管理也存在很多弊病。其实零部件公司模具开发成本是非常高的，一个小小的塑料件模具开发成本都得上万元，若模具利用率不高，均摊的成本会相当高。”这位周姓员工称。

他也表示，国威盲目扩大生产规模步子迈得太大，收益赶不上投入，最终导致资金链断裂。在汽车环境大好之时，国威科技营收可以很好，员工规模也超过2000人（还有消息说有5000人，估计算上了劳务派遣的临时工），这样的丰硕收益让公司战略扩张失误。特别是国威主要客户为江淮、华晨等弱势的自主品牌，在车市寒潮的传递中，自然也让国威这样一批低端零部件制造公司备受煎熬。

而从国威科技所提供的产品来看，过去的汽车CD和收音机，都被智能化车机系统替代；组合开关、内饰面板、支架等塑料件属于低端零部件产品，技术含量不高，可替代性强；如转向锁、锁芯等过去车上常用的配置，也随着汽车产品的智能化而转型升级，没有跟上创新脚步的国威，逐步走向被淘汰的边缘。

国威通过努力，把自己送上了乐清乃至温州当地数一数二的模具、零部件供应商，但最终还是败给了时代、败给了自己。